一帆作品欣赏：延长的小巷

延长的小巷
 

 

　　买新车第一次倒出来的时候，左右都有擦痕，父亲看着心疼得直搓手。从那以后，每次倒车，父亲都要给我充当指挥。父亲的指挥，有他独特的手势和语言系统，这一点，外人谁也弄不懂，只有我能够心领神会。

 

　　有时候儿子坐在车里，看着爷爷怪异的指挥动作，笑得前仰后合，后来被我训斥得不敢出声了。

 

　　父亲今年八十多岁了，没有多少文化，只读过两年私塾，可父亲是个非常聪明的人，小时候的感觉，他没有什么不会做的东西，木匠、石匠、铁匠、篾匠、甚至厨子，样样精通，从精致的蝈蝈笼，到村里的石磨碾盘、刻碑凿字，没有他不会干的。

 

　　我爷爷解放前是开私塾学馆的，辛辛苦苦攒了点钱，买地盖楼置办家产，成了那时村里的首富。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，国军、伪军、土匪、汉奸、日本人相互征战，有一年，我爷爷被土匪绑架了，传信要家里拿钱赎人，这一年我大爷二十岁，我姑母已经出嫁，二十五岁，我父亲才五岁。我爷爷属于比较爱财的那一类人，平时家里所有的用项都必须是他亲自经手，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，谁也不知道他把现大洋藏在什么地方，虽然当时我大爷已经成家，可是，一分钱的家也当不了，就这样，家里拿不出钱来，而我爷爷又爱财如命，守口如瓶，就这样，被土匪给撕了票。接下来，是我大爷继承家产并支撑起来这个家。又过了没几年，新中国成立，紧接着，我们家就被划成了地主成份。那个年代，被划成地主意味着什么，这个，你懂得！游街、批斗，毫无人格尊严，还有更可悲的，就是没有人愿意嫁给地主成分的人，所以，我父亲年龄接近四十了还成不了家……

 

　　我出生的时候，父亲已经快四十岁了，属于老来得子，虽然这样，父亲对我一点也不娇惯，要求也极为严格。严格并不等于棍棒，从我记事的时候起，就不曾记得他打过我，无论做错了什么事，他总是很耐心地给我讲述做人的哲理。这些哲理，大多源自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、《增广贤文》之类，父亲已自修到能够看懂这些古书的程度。

 

　　直到今天，无论遇到什么事，父亲也总是能把事理归结到这些古书上，慢条斯理、紊而不乱。

 

　　自从我买车之后，父亲又研究起了交通规则和指挥手势，戴着老花镜，一字一句地念，遇到不认识的字，还要查字典。渐渐地，我也习惯了父亲的指挥，后视镜里，看着父亲渐渐熟悉、不断进步的手势，一股股暖流涌上心头。我一直后悔没有从一开始就用DV记录下父亲的指挥过程，几年来，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雪花漫天，父亲一直都在尽心的挥舞着他那只有我才能看懂的手势，虽然随着我驾驶技术的不断进步，已经到了不看任何参照物，只凭直觉就能自由出入的程度，但还是没有拒绝父亲的指挥。

 

　　每次把车倒出胡同口，父亲都要轻轻地拍拍我的车屁股，这时，我缓缓地踩下油门儿，从后视镜里看着父亲不断地挥手，一直到车开出很远，父亲还是站在那里……

 

　　有一次，父亲在指挥的过程中不慎摔倒，胳膊肘着地，重重的摔在地上。我吓坏了，赶紧下车去扶，父亲坐在地上，半天没起来，还反过来不住地安慰我；手背上鲜血殷殷，他习惯的从地上捏起了一小撮土，敷在流血处，这一刻，我才发现，父亲果真是老了。

 

　　我赶紧把父亲送到医院，幸无大碍，只是一点皮外伤，不过，检查出父亲的眼睛得了严重的白内障，需要手术。

 

　　“我不做手术！年纪大谁不花眼？”

 

　　我知道父亲不愿做手术，一来是害怕，因为父亲一直很健康，从没住过医院；二来是疼钱，不愿给子女添麻烦。后来经不住我和弟弟的劝说才勉强同意，可嘴里咕咕哝哝地说：“那这几天谁给你看着倒车！”

 

　　儿子在一旁听了哈哈大笑，“我爸爸有倒车雷达，根本用不着你！”

 

　　父亲听了，脸拉得老长。

 

　　半个月之后，父亲出院了，一只眼上面罩着厚厚的纱布。当我出门上车的时候，父亲还是习惯地来到我的车后，举起了他的右手，准备开始指挥，忽而好像又想起了什么，怯生生地问我：“还需要我不？”

 

　　“我习惯你指挥了，这个倒车影像我看不惯！在别的地方还行，就是在咱们这个小胡同里，非你不行！”

 

　　父亲听了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。

 

　　虽然倒车影像非常清楚，根本用不着看父亲的手势，可我还是把车开得很慢很慢，几乎是一点一点地往后挪，我知道，放慢速度，会延长胡同的距离，延长父亲的幸福感！（文/一帆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