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亨克曼》第三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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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2015-05-04 11:50:18

第三幕第一场[舞台提示。西区的一条街上。黄昏,幕启后观众看到前景中亨克曼紧紧抓住一杆路灯,一个小男孩走到他面前。]小男孩:姐姐十三岁...

第三幕 
 
第一场
 
[舞台提示。西区的一条街上。黄昏,幕启后观众看到前景中亨克曼紧紧抓住一杆路灯,一个小男孩走到他面前。] 
小男孩:姐姐十三岁了。 
亨克曼:(心不在焉地)那很好。 
小男孩:姐姐很漂亮。姐姐刚满十三岁。 
亨克曼:(机械地)你饿吗? 
小男孩:姐姐有她自己的家了。姐姐刚十三岁。 
 
[亨克曼在一个摊铺上买了一块蛋奶烘饼给小男孩。] 
 
亨克曼:你姐姐刚满十三岁……那你多大? 
小男孩:七岁……(开始吃饼)谢谢咯……可是跟您说话没意思……哎,您可真木……您也不懂我在说什么……(小男孩走掉了。) 
 
[路灯亮了。街上人来人往。马戏场主身穿双排钮的燕尾服,头戴大礼帽,略带醉意地上场。] 
 
马戏场主:瞧瞧,这是谁呀?这不是亨克曼吗?哈罗,亨克曼!您可不该在大街上露面。稀罕物是不能世俗化的。象您这样的人,不买入场券那可欣赏不着。看您这大块头!有您这号人物,可以征服欧洲了。有您这号人物,可以第二次发现美洲大陆……您呆呆地看什么呢?站在这儿象个幽灵似的。 
亨克曼:导演先生……世界大屠杀又开始了!导演先生,您往四下里看看吧!往四下里看看!我也是刚刚才睁开眼睛,导演先生。他们刺瞎了我的眼睛!刺目的光!黑夜!黑夜降临了,黑夜降临了! 
马戏场主:伙计,刚从酒馆儿里出来吧?都是劣质烧酒闹的!亨克曼,听着!听听我的建议!一瓶葡萄酒胜过五升烧酒呐!烧酒对酒店老板是好生意,可对顾客那就是最要不得的花费了。 
亨克曼:不,导演先生,顾客觉得值。他们刺瞎了我的眼睛,我能看见了。我一下子就看到了真相,赤裸的真相。我看见了人类!我看见了时代!导演先生,战争又来了!在一片大笑声中人们自我屠戮!在一片大笑声中人们自相残杀! 
马戏场主:那多棒啊,您又能看见了。您还要看到,没有人在想战争的事。今天您顶多花十个芬尼就能逛一回战争暴行蜡像陈列馆。得了!现在的欧洲,文化才是决胜的关键。你从中可以百分之百地获利!大家都跃跃欲试的,拍着大腿又唱又跳。睁开您的眼睛吧。人必需有所成就!成就!这才是我们的时代精神!干什么都成啊:世界拳王!民族领袖!外汇投机商!赌博公司老板!赛马骑手!放高利贷的!脱衣舞女!煽动复仇的人!内阁总理!香槟酒场主!先知!男高音歌唱家!部落头领!反犹主义者!——买卖兴隆啊!必须学会利用这大好的经济形势!无论你有多脏你都可以把自己漂白一新!至于伦理道德,都跟着每一笔钱免费搭配奉送啦!哈哈!有一次在汉堡,我钓上了一个黑妞儿……那可是匹种马,我跟您说吧!……明天可得准时!
亨克曼:导演先生,我不干了。 
马戏场主:开玩笑!多赚啊!您可是刚上了正道儿!现在还给您配了音乐!(唱)“忠诚地引导”…咔哧!第一口!…(又唱)“领您进入”!…我亲爱的观众,到这儿来尝一口鲜血吧!…(又唱)“这里有爱的恩赐保佑您”…谁再来一口,谁再来舔一下?……大力士,回家睡一觉,什么内疚啊、羞愧呀就全忘了! 
亨克曼:说什么也没用,导演先生…我不来了…我拿的订金会如数还清的,导演先生。……我不能让人戳着我脊梁骨说,我给那些不知道我怎么回事的人蒙事骗钱。一切都应该还其本来面目。
马戏场主:什么?假正经是您的怪癖吗?不,亲爱的朋友,玩笑归玩笑,正经归正经。是谁签了整个演出季的合同的?!您还是我?!(粗蛮地)伙计,我要让您吃点儿警察的苦头您才肯干吗?伙计,契约是市民社会的基础。伙计,您侵害了国家的神圣财产。伙计,有国家的力量给我撑腰呐!没有例外,伙计!要么您明天准时到场,要么警察就会登门拜访了。(声音变柔和了)别扭扭捏捏的了,亨克曼,我这是好意。我能保您免受牢狱之苦。 
亨克曼:您看,导演先生,您说到了监狱。那些老鼠和耗子,在我咬穿它们喉管之前,它们也是关在监狱里的。很多没有犯法的人也坐牢了,只能在监狱里自由地走来走去,就象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。……那些铁窗透不进一点光亮,那些墙把活活的生命封死在里面,那些铁链都长进了肉里。您吓唬不了我,导演先生,甭管怎么说,导演先生……(仇恨地尖叫)您…您就是魔鬼!魔鬼就是您!您喂人们吃血!您阉割了人们!我…我…噢我……可即便没有您,也总会有别人来扮演您的角色!他们会变成您的。……您知道吗?就有那么一个女人,她笑话大力士来着。这女人就是我的妻子。(愠怒地)尽管笑吧,女人。这会儿她又哭了。可是…他们的耳朵用蜡给塞住了,用蜡……笑声和嘲讽捏成的蜡。
马戏场主:(惊愕地)一个人竟会这样看待自己!这家伙怎么整个变了个人似的!本来他一句话蹦不出仨字儿来,这会儿他倒做起煽动性的演讲来了!……我在做什么?我是谁?我就象每一个塌实肯干的实业家一样,利国利民……(和蔼地)您不会当真吧,亨克曼。您是魔障了,亨克曼。明天我们再谈。在马戏场里面您又会跺着脚狂欢了。不然的话人就要被压垮啦。象您这样的天才!……明天见,您是演出季的高潮!明天见!(马戏场主下场。) 
亨克曼:(独自一人)明天见…象他说的…明天。就好象真会有明天似的。噢,我看见了!我看见了!噢,那道光!噢,我的眼睛……我的眼睛…… 
 
[亨克曼彻底崩溃。报童们上场。] 
 
第一个报童:副刊!绝对刺激!维多利亚酒吧开张!裸体舞蹈!爵士乐队!法国的香槟酒!美国的调酒师! 
第二个报童:晚报!最新消息!加利岑犹太人大屠杀!犹太教会堂大火!上千人被活活烧死! 
一个声音:太棒了!所有犹太人都应该送去加利岑。 
第三个报童:特莉娅·特莱!欧陆最美丽的女明星!特莉娅·特莱出演犯罪片女主角:《杀死四十个男人的情欲女杀手》!刺激!血腥!鞭挞人的感官! 
 
[他们走过去。] 
 
一个小妓女:他是那么可爱、那么天真……我跟他待了一整夜,他只给我两个马克,我也很满足了…… 
她的皮条客:你要再跟个牧师的女儿似的,我就给你俩耳光子。我是让你寻找爱情去了?!…… 
小妓女:可我还病着呢…… 
 
[他们走过去。] 
 
第四个报童:芬兰爆发瘟疫!母亲溺死了亲生孩子!最刺激的报道!无产阶级起义了!政府派兵镇压,以恢复秩序!一百辆装甲车开往芬兰! 
第五个报童:德国的新精神!道德感复苏!上演动人影片:《我主耶稣基督的受难!》著名影星格林·格兰达主演救世主!二百万马克的大制作!加演卡篷铁尔和邓普西的拳击比赛!
第六个报童:二十世纪最大发明!路易士毒气!科技的奇迹!前所未闻的毒气!已装备空军飞行大队,有能力摧毁大型城市,做到人畜不留!发明者被授予全国科学院名誉院士!教皇颁发贵族称号! 
第七个报童:美圆下跌!美圆下跌!出生率在增长!统计局最新数据!为人口学家热烈欢呼! 
第八个报童:给穷人的风险投资银行!百分之百红利!解决社会问题,解决社会问题! 
 
[两个老年波兰犹太人上场。] 
 
第一个犹太人:我还能跟您说什么呢?他们殴打我们,在漆黑的夜里把我们从床上拽起来,他们占有我们的妻子和女儿……上帝在用苦难折磨我们。 
第二个犹太人:什么叫苦难?我们是选民!书上称我们为选民。选民!承受苦难的选民!上帝施与我们的是什么样的慈悲呀! 
 
[他们走过去。] 
 
卖蛋奶烘饼的老妇:您可不能诋毁新的弥赛亚,亲爱的先生,您不能诋毁他。他又给了我们这些老婆子以希望。朝霞升起来了,预言中的犹太帝国临近了。 
主顾:他还会从您这儿拿走您最后一点存款。 
卖蛋奶烘饼的老妇:谁会在乎钱?亲爱的先生,一堆废纸而已。象我这样的老废物,还能糟到哪儿去?这世界上的瘟疫吓不住我。我早就够本儿了。噢,我的灵魂只向往着最后的解决。我知道,犹太帝国近了。 
 
[他们走过去。] 
 
[一个小商贩走到一个穿着立领衫、戴一只单片眼镜的男人跟前。] 
 
小商贩:肾虚男人的最后福音:“做男人真棒!” 
穿立领衫戴单片镜的男人:嗯……我用的是“在一起”牌子的。 
小商贩:这药已经停产了。据说是卖得不好,缺乏蛋白质的废品。现在“在一起”是鞋油的商标。 
 
[他们走过去。] 
 
喊声:这里躺着一个人! 
    象是被人打了! 
    叫警察! 
一个声音:他是游乐场的大力士!他吃了好多耗子的血!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嘛! 
一个拿着警棍的人:好一个斯巴达克团的畜生…这要是在普鲁士中部…哼,根本用不着审讯…塞一把枪在这个坏蛋的手里…让他自杀完事…他要不干就给他一枪托!他们早该服从命令:“德意志,德意志必胜!”…嘿嘿嘿…乌合之众必须学会服从…得拿鞭子在他们后面督着……
一个拿火焰喷射器的人:人们那么自由,得感谢监狱装不下了。给我们的命令是:把他带到下面那个街角…踢他的屁股让他跳起来…朝他背后一枪…因为犯人试图逃跑…… 
 
[从四面跑来几个站街的妓女。] 
 
第一个妓女:把大力士送到我那儿去。把他送到我那儿去。我给他葡萄酒喝,在我那儿他会恢复的。 
第二个妓女:不成…您把他送我那儿去! 
第三个妓女:去我那儿!去我那儿! 
第四个妓女:你这只老野鸡!到谁那儿也不会到你那儿去的!医院还没解除对你的观察呢!你就跟这儿摆来摆去的! 
 
[第三个和第四个妓女扭打在一起。邻街传来军乐声。开始是鼓和笛,然后是配有大鼓的铜管乐,奏进行曲。] 
 
尖叫声:士兵!士兵!乌拉!乌拉! 
 
[所有人扔下亨克曼跑下场。街道一下子空了;街灯似乎随着军乐声远去而变小、渐暗。军乐声从远处传来。亨克曼站了起来。] 
 
亨克曼:无尽的天穹在我头顶…永恒的星辰在我头顶…… 
 
[舞台暗。] 
 
第二场 
 
[舞台提示:亨克曼家。马克斯·克纳迟站在桌旁等着。亨克曼进来,手里拿着一个用纸包裹着的东西。他的眼神象着了魔似的,他的神态不同于先前的漫不经心。] 
 
马克斯·克纳迟:我一直在等你,亨克曼……我想跟你解释一下,为什么…… 
亨克曼:没必要,我的邻居。理由说服不了人。感觉能说明问题。你知道……我这手里拿的是什么? 
马克斯·克纳迟:我该怎么…… 
亨克曼:就是那个理由!没有许多的理由!仅此一个!我路过一个橱窗,不知道为什么我朝里瞥了一眼。不知道我是该放声大哭,还是大笑。我闭上眼睛,当时我想,我也许在做梦。当我再睁开眼睛,那个东西仍然躺在橱窗里。我走进商店问,他们为什么把那个摆在橱窗里。那是“阳物”!售货员说。看我没弄懂,他解释说:那是古希腊罗马人当作神来崇拜的东西。那女人也崇拜它吗?我问。对,那个人回答说:女人和男人都崇拜。它卖吗?是的。可以分期付款吗?他们不认分期付款。我说抱歉,工人通常习惯分期付款。我把手表留在了那里,买下了这尊神。 
 
[亨克曼从纸包里取出一个青铜制的生殖器模型,把它放在灶台上,点了一支蜡烛立在它旁边。] 
 
马克斯·克纳迟:(好心地劝说)你脸色不好,亨克曼……我看,你是生病了…… 
亨克曼:我很好。 
马克斯·克纳迟:你知道…我是说…我陪着你,直到你太太回来。 
亨克曼:两个贼在十字架上陪着……死的那个是犹太人。 
马克斯·克纳迟:你想说什么? 
亨克曼:一样的。你看到过街上的人吧? 
马克斯·克纳迟:你问我的问题真可笑。 
亨克曼:人走在街上就象瞎子一样。可有那么一次他看见了。克纳迟,他看到的东西很可怕。他看到的是灵魂。你知道灵魂看起来什么样吗?它是没有活气儿的,有一个灵魂是条肥肥的脖子,第二个是一台机器,第三个是一座计时钟,第四个是一顶钢盔,第五个是一根橡皮棍。……你刺瞎过金翅雀的眼睛吗?(不等克纳迟回答)母亲的罪孽会一直报应到她的第四代人身上的。书上不是这么说的吗?……晚安,克纳迟。一切都不要紧…我很清楚,我很清楚…那个理由…那些理由…… 
马克斯·克纳迟:也许我最好还是留下来。 
亨克曼:只管走吧…走你的…葛蕾忒就回来了…我只是在酒馆里喝了些烧酒…… 
马克斯·克纳迟:那…晚安,欧根。 
亨克曼:晚安,马克斯。…还有一个问题:你结婚多久了? 
马克斯·克纳迟:二十三年了。 
亨克曼:你想过要离婚吗? 
马克斯·克纳迟:那种想法儿我当然有。但是人必须得相互适应。孩子是纽带。 
亨克曼:纽带——孩子……离婚,就是把床和桌子分开,不是吗? 
马克斯·克纳迟:是那么说。 
亨克曼:你妻子虔诚吗? 
马克斯·克纳迟:她没落过一回弥撒…人闲着没事儿还能干什么?得,她上教堂去,就打发了时间。…(在门口)晚安,欧根。 
 
[马克斯·克纳迟下场。亨克曼一个人。] 
 
亨克曼:除你之外再没有别的上帝。当他们朝着十字架顶礼膜拜时,他们是在欺骗自己、愚弄自己、蒙蔽自己。他们实际上是在向你祷告!每一次夏娃都是因你而净化,每一次我们的父都是把玫瑰花冠带在你的裸体上,每一次仪式行进都是献给你的舞蹈。你没有戴面具,也从不用伪善的言辞掩饰自己。你是本源和终点,开始和终结。你就是真理,你是民族之神……你摈弃了你的仆役,我的神,但是你的仆役却为你建造了一座圣坛……哈,我猜,你在笑呢!笑吧,大声笑吧!人们都在笑我,而且毫无理由。现在你也笑了…你一直在笑。你有权利笑我。
 
[楼梯上有响动。] 
 
亨克曼:葛蕾忒回来了…天黑了,我的眼睛看不见了… 
 
[亨克曼老太太上场。] 
 
亨克曼老太太:晚上好。 
亨克曼:是你…晚上好,母亲。什么事让你这么晚跑到这里来的?你已经好久不在晚上出门了。是暖洋洋的夏夜吸引了你吗?…冬天燕子飞得很低,会有雷阵雨的。 
亨克曼老太太:他回来了。 
亨克曼:谁? 
亨克曼老太太:父亲。 
亨克曼:谁的父亲? 
亨克曼老太太:你的父亲。 
亨克曼:妈妈,你说什么?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,我父亲就死了——这不是你跟我说的吗? 
亨克曼老太太:我骗了你。他是死了——对我来说他是死了。当时你才六个月大。我就是用这乳房哺育你的——今天它们已经干瘪、皱巴了。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来,喝得烂醉,怀里搂着一个女人。那个女人是他从街上带回来的。“老婆”,他冲我喊着:“今天去你爹妈那儿睡觉去吧。我的床上需要来点儿年轻、新鲜的血液。在你身边我感觉冷,因为你有了那个小家伙。”我就这样盯着他。忽然…我觉得站在我眼前的不再是我的丈夫,而是一头野兽,一头陌生的野兽,想要伤害我,还要把孩子从我这里夺走。我抓起一把餐叉对准他的胸口…他冲我大声笑起来,然后就搂着那个女人走了。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回来,第二天晚上他没有回来,第三天晚上他也没有回来。他把我遗弃了,就象是从来不认识我一样。为了不让你挨饿,我只好去站街了…我年轻的时候还不难看。可今天…… 
亨克曼:今天? 
亨克曼老太太:他回来了。蓬头垢面,破衣烂衫,身上长满了虱子。他混身浮肿,一脸病容,颤颤歪歪地摸索到我家来。他上楼梯的时候,我听出了他的脚步声。我问他:二十五年了,你还回来干什么?“你为什么不揍我?”他口齿不清地说,就象一个不幸的小丑儿。然后他说:“我回来,是要在你身边死去。” 
亨克曼:你对他说什么了,妈妈? 
亨克曼老太太:我让他脱掉衣裳,上床躺着;给他从抽屉里找出干净的换洗衣服,在灶上烧好热水,浴盆里放好香皂。 
亨克曼:就是说你原谅他了,妈妈? 
亨克曼老太太:(强硬地)没有,我不会原谅他的。我会照顾他,到他最后走。这是我做人的义务。当他死的那一天,应该由我来把他的眼睛合上,我不会让哪个陌生人代替我的。……但是他们抬着他的棺材送他到墓地去的时候,我要把门窗紧闭坐在家里,我不会跟着他们去送葬。(胜利地)让那些陌生人埋葬他吧!那才是为他对我做的这一切,我给他的报复! 
亨克曼:(稍做停顿)什么事让你最痛苦,妈妈?是在你挨饿,而他却把工资都喝酒花光了的时候吗? 
亨克曼老太太:不是。 
亨克曼:是他从街上带一个陌生的妓女回来的时候吗? 
亨克曼老太太:不是。 
亨克曼:那是不是当他笑你,使你的灵魂在巨大的痛苦中挣扎的时候? 
亨克曼老太太:对,就是那个,欧根。 
亨克曼:所以你做的是对的,妈妈。我不会去看父亲的,而且我也会跟你一样不去给他送葬。 
 
[沉默。] 
 
亨克曼老太太:欧根…我需要一身西服给你爸爸。 
 
[亨克曼从衣橱里取出一身西服,把他交给亨克曼老太太。] 
 
亨克曼老太太:这给他穿很合适。…你知道,父亲对他的西服总是很挑剔的……葛蕾忒在家吗? 
亨克曼:她一会儿就回来,妈妈……妈妈,你承受着你的痛苦,我承受着我的痛苦。你能把它说出来…而我,我却一次也说不出来。我总是害怕被人嘲笑。 
亨克曼老太太:每个人都必须承受他的痛苦。那对他来说是逃不掉的。生活比我们强大,欧根。生活并不同情我们。……我得回去了。爸爸该饿了。晚安。 
亨克曼:晚安,妈妈。 
 
[亨克曼老太太下场。] 
 
亨克曼:她的灵魂受了伤,在痛苦中挣扎,而他却在笑她——那才是最痛苦的。你听到了吗,你这伟大的神祈?你满意了?这儿已经有两条生命做了你的祭礼…父亲变成了你的妓女裙摆下的骑士,他的妻子变成了你的咕咕叫的笑鸽。我们是不是应该跳支欢快的舞蹈?下命令吧!我什么都行!二十芬尼的门票就能看吃老鼠血,为两个人的生命而起舞吧。哈哈哈……! 
 
[亨克曼开始摇摆起手臂:起初很慢,随后变为飞快的舞蹈节奏。在那个阳物跟前他两腿交叉着蹦跳。] 
 
亨克曼:快乐!快乐!乌啦!乌啦!快来吧,先生们女士们!现金!现金!给钱越多,节目越精彩!嚯嚯嚯!嚯嚯嚯! 
 
[亨克曼跌坐在一张小板凳上。] 
 
[片刻之后弗兰策进来。] 
 
 
弗兰策:晚安。葛蕾忒在吗? 
亨克曼:不在。 
弗兰策:看你悲伤地坐在那儿……夏夜的暖风吹得多么醉人呐……我现在要跳舞去…你一起来吗? 
亨克曼:你们这些人啊!噢,对不起…我的心思不在这儿。 
弗兰策:那,欧根…… 
亨克曼:怎么? 
弗兰策:欧根…… 
亨克曼:说呀! 
弗兰策:你是所有人当中最强壮、最美貌的…… 
亨克曼:还有呢? 
弗兰策:我只是想说…… 
亨克曼:说什么? 
弗兰策:有时候我觉得葛蕾忒…她变得很爱发脾气…当然,她是我的朋友,可是我并不嫉妒你……(靠近亨克曼身边。)哦,欧根…哦,欧根…来吧。事后你就跟葛蕾忒说,你去参加一个聚会了,就说……呃,你明白我的意思! 
亨克曼:你是想…今晚我们两个在一起?你是这个意思吗?可是晚上很热。在楼梯上会绊到正在发情、交配的猫。市中心的公园里,暖风醉人…… 
弗兰策:天这么热,都可以在市中心公园里的长椅上睡觉了。…哦,欧根…… 
 
[弗兰策缠绕着亨克曼,亲吻他。亨克曼推开她,大笑起来。] 
 
弗兰策:(发怒地)你以为,我是在追求你吗? 
亨克曼:你只在追求自己的情欲,女人。睡在市中心公园里的男人多着呢。公猫和母猫,公狗和母狗,都在发情呐。暖风醉人啊…… 
弗兰策:(破口大骂)看你下次来找我的! 
 
[弗兰策跑下。] 
 
亨克曼:哈哈哈!行尸走肉一样的亨克曼,居然还被当作一位神明!市场上立着一尊全裸的铜像。只有苍蝇围着它转来转去、嗡嗡地叫个不停!……快来看呐!包管惊奇!……我就是那个合法的离婚理由! 
 
[片刻沉默。葛蕾忒上场。] 
 
葛蕾忒:晚安,欧根。 
亨克曼:(不抬眼地)“耶和华对该隐说,你兄弟亚伯在那里。他说,我不知道,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么。”
葛蕾忒:是我,欧根。 
亨克曼:“耶和华说,你作了什么事呢,你兄弟的血,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。”
葛蕾忒:我给你买了几支花,欧根…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。 
亨克曼:很多人都戴着假面具,这样他们在取笑别人的同时,又能哄骗住他……我谢谢你,葛蕾忒。你很善良,葛蕾忒。这些紫菀多漂亮啊!这些颜色让人看着多舒服啊!我们的结婚纪念日,多美啊……我们的新婚之夜,多么美好啊! 
葛蕾忒:那时还是和平时期。 
亨克曼:是呃,后来就打仗了。你说:我要是去参军,你会为我而骄傲的。我要上前线去的时候,你哭了。你是高兴得哭了,对吧,因为我参军了? 
葛蕾忒:那时我们满怀希望! 
亨克曼:是呃,五彩缤纷的希望,就象这些紫菀一样。但是,如果开满紫菀的花园是一处战场,而士兵都在往这个花园里扔手榴弹,那么这些五彩缤纷的颜色都会消失了。植物是这样,动物是这样——人也是这样。没什么区别……我曾经是一个健壮的小伙子,快乐地生活,无忧无虑!而你那时总是爱吃醋。 
葛蕾忒:是的。 
亨克曼:(僵硬地)可是今天你再也用不着吃醋了。今天你可以…笑了! 
 
[葛蕾忒开始哭泣。] 
 
亨克曼:喏,使劲儿笑吧!你哭了?又不是演戏!笑吧,女人,笑吧!你已经学会笑了!看着一个男人把他赤裸的、磨出趼子来的灵魂扔进阴沟里,你当然会笑的!省省你的眼泪吧!不如…让我们唱个歌吧!(用假嗓子唱)“薇利娅,噢,薇利娅,你这林中仙女”。你怎么不笑啊?(精疲力竭地)我已经按下开关了。 
葛蕾忒:(两手紧张的平伸,抗拒着)噢,你又那样看我了……噢,在你面前,我很害怕…… 
亨克曼:害怕?无稽之谈!在我面前你有什么可怕的?我是个…根本…没有…… 
葛蕾忒:(连忙改口)不,不,我不害怕。我爱你,怎么会害怕呢? 
亨克曼:女人,说实话! 
葛蕾忒:我会说的。 
亨克曼: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我已经全都知道了。 
葛蕾忒:我很坏,欧根。 
亨克曼:这会儿你不是又再骗我呢吧? 
葛蕾忒:我很坏。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。我没把持住。我既爱你,又不爱你……过去是我不对。我不知道,你是不是还会爱我…… 
亨克曼:你跟保罗在一块儿,我插手了吗?如果你爱他,那当然是你的权利。 
葛蕾忒:不…我不… 
亨克曼:你还是快走吧,葛蕾忒,快走吧!…要么…还是我走……我什么都不要。家具都归你。再见。 
葛蕾忒:欧根!你…你才是我所爱的人!我为了几个银币叛卖了你……我象一个坏女人那样对待你! 
亨克曼:你…你…你这女人!这几个礼拜是谁教会了你欺骗?还是以前我根本充耳不闻?我从前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间屋子里?一切都颠倒了?我以为自己留养的是一只蝴蝶,它却长成了一条蛆虫!一只有眼睛的蛹。它能说谎,就象街上的妓女一样,为了生计她们不得不那样做。(暴怒)放开我,放开我的手!看着我伤残的身体,你不是感到恶心吗?可是现在,女人,现在我看着你才感到恶心!你的双手象癞蛤蟆一样,黏糊糊地真恶心!你的乳房,你的圆滚、丰润的、小小的乳房,象是烂泥塘一样!你的嘴,红润的、抹了蜜一样的嘴,是一潭臭水坑!你的身体,你的健康的身体、象鲜花一样绽放的身体……我再也不愿看到它!它就是在这种健康中腐烂的!在我眼里就象是一具死人的腐尸! 
葛蕾忒:(跪下)你痛斥我吧!…责骂我吧!…打我吧!打我吧!……我该着如此! 
亨克曼:你在年市的马戏场前都听到了,人家把你丈夫象一头牲口似的展览…你的丈夫把无辜小动物的喉管咬穿……为了给你挣钱!…你和你的情人站在那里,站在舞台前面一直…在笑…一直在笑! 
葛蕾忒:那不是真的……上帝作证,那不是真的! 
亨克曼:我不想再跟你说什么了。你不是象一个人那样撒谎,而是象魔鬼那样撒谎。再见! 
 
[亨克曼转身要走。] 
 
葛蕾忒:说话,欧根,说话呀…只是别走…所有的罪责我都承认…是的,在马戏场前我是笑了…我是笑了……就这样,哈哈哈!…… 
亨克曼:所以你必须为这件事去死,女人。不是因为你偷了人…那是你的权利…不是因为你欺骗我——你也把那看作是你的权利吧……你必须去死,是因为你在马戏场的舞台前笑我来着!一位母亲可以掐死她的孩子,别人没有权力朝她扔石头。可是如果她掐死了自己的孩子,看着孩子肿胀的舌头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,还幸灾乐祸地笑…那就让痛苦烧灼着她直到世界末日!……冲我下跪干吗!要跪就冲它跪吧……它才是你的上帝,向它祈祷吧!……祈祷! 
 
[亨克曼把葛蕾忒拽到阳物前面。他的呼吸因痛苦而变成了呻吟。] 
亨克曼:(停了片刻)为什么…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?…你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?……我不再是一个活着的人了,在你眼里,我只是一个错误!…我认得这双眼睛!…在工厂里我见过这双眼睛…在兵营里我见过这双眼睛…在野战医院我见过这双眼睛…在监狱里我见过这双眼睛。那是同一双眼睛。那是被追赶、被殴打、被折磨、被拷打的生灵的眼睛…是的,亲爱的葛蕾忒,过去我认为你要比我富有得多,而现在你是一样的贫穷和无助……是啊,只有变成这样,只有到这地步…我们才会成为兄弟姐妹。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…可现在该怎么办呢? 
葛蕾忒: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。 
亨克曼:问题不在那里,葛蕾忒。那些问题我们现在都可以丢下不管。我们已经解决它了。你跟别人走了,有什么关系?你欺骗了我,又有什么关系?你笑我的时候,那又有什么关系?那都帮不了你。就算你穿着丝绸衬衫出门,住在一座别墅里,不停地大笑……一切还不都是一样?你仍然是个跟我一样的可怜虫。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……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吧,葛蕾忒…… 
葛蕾忒:这会儿我怎么能留下你一个人? 
亨克曼:我们相互之间,从来都只是孤独一人。 
葛蕾忒:那现在怎么办呢? 
亨克曼:有一回,在六年以前,那时我的状况真是糟透了。只要看到别人吃饭,我都会饿得口水直流!当时我刚好路过富人区的幼儿园,看到一个孩子腮帮子鼓鼓的,大口嚼着黄油面包,葛蕾忒,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呀!人就是这样生了贪欲!从没有过一次饥饿让我感到这样疼痛!那个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着,这彻底激怒了我!我几乎冲上去杀死那个孩子,好让他停止在我面前大嚼大咽! 
葛蕾忒:欧根,你说的都是什么呀?我一点儿也听不懂。 
亨克曼:我是可笑的,因为我自己也有罪。就在那些罪魁祸首——那些被称作政治家和将军的人——在他们引爆地雷要摧毁世界的时候,我本该去阻止的,可我没有那样去做。我和这个时代一样可笑,和这个时代一样令人悲哀地可笑!这个时代没有了灵魂,而我没有了生殖器。这有区别吗?我们各走各的路吧。你走你的,我走我的。 
葛蕾忒:欧根,你到底在说什么? 
亨克曼:你是健康的人。在这个世界上,一个病人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了……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:在这世界上一个人只有是有用的,他才能活下去。如果他是健康的,那么他也会有个健康的灵魂。也就是说,有一个健康的人的理性。如果他脑子生了病,那就送他进精神病院。这听起来不够完整,但也并不错。一个病人什么也做不了,就好象是他的血液瘫痪了。他的灵魂,就象是一只死掉的云雀的翅膀,就象是关在动物园里、被人折断了筋脉的山雕。……好好活着,葛蕾忒,我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。 
葛蕾忒:你到底要怎样,欧根?…你到底要怎样?…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? 
亨克曼:那跟我的病状无关。…跟我被摧残的肉体无关。…我从大街上走过,一个人也看不到……而只看到一张张鬼脸儿——咧着嘴笑的面孔。回到家,我看到的也是鬼脸儿…还有苦难…被刺瞎眼的造物的毫无意义、无穷无尽的苦难……我不再有力量了。不再有力量去奋斗,不再有力量去梦想。没有力量梦想,就没有力量生活。那一枪,就象是智慧树上的果实…所有我看见的都变成了知识,所有的知识都变成了对我的伤害。我不想继续下去了。 
葛蕾忒:你不是要自杀吧!…欧根…欧根…我没有在笑你!欧根!你听到吗?我没有笑你。你…我要留在你身边。永远!永远!一切都会变好的。我们两个人。谁也不会再感到寒冷。我身边有你,你身边有我…… 
亨克曼:你没有笑…看着我,葛蕾忒…我相信你,葛蕾忒…相信你…(温柔地吻她)一切都会好的…我身边有你…你身边有我…… 
葛蕾忒:(依偎着他)夏天来了,林中寂静无声。天上的星辰,挽手而行…… 
亨克曼:(挣脱开她)秋天来了,树叶在凋谢……星辰…还有仇恨,以牙还牙的仇恨…… 
葛蕾忒:(喊出声来)欧根! 
亨克曼:(疲惫地)我知道的太多了! 
葛蕾忒:(象一个无助的孩子般地哭了)不要丢下我一个人…我迷失在黑暗里了…我感觉到疼痛…我摔倒了…所有的一切都在伤害着我…好疼啊!好疼啊!…噢…噢…我是这样地害怕生活!想想吧!孤独一人!孤独一人的生活!在满是野兽的森林里就你一个人!……没有一个人是善良的,每个人都撕咬着你的心。……不要丢下我一个人!!不要丢下我一个人!!!上帝决定了我的命运,我属于你。 
亨克曼:违背天性的事,不可能由上帝造就。——试试吧,葛蕾忒,试试去争取…你是健康的…新生活刚刚开始…去争取一个新的世界吧…给我们的世界…… 
葛蕾忒:(肩膀抽搐着)如果我…如果只剩我自己一个人…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…我没有勇气,我已经垮了。(绝望地)我的上帝,我找不到我的方向了。我们掉进了一张网中,欧根,一张网。一只蜘蛛坐在那儿,她不会放过我们的。她用丝把我们缠住,我的脑袋都动弹不了了。我不再能理解这生活了…啊,把我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吧,你啊,我在天上的耶稣基督……(葛蕾忒拖着沉重的脚步下场。) 
亨克曼:(独自一人)哪里是开始,哪里是结束?在蜘蛛网里谁能辨得清楚? 
 
[亨克曼把阳物包起来扔进灶洞里。] 
 
亨克曼:你这骗人的神明!你这可怜虫!……(停顿片刻)如果事情就是这样的,谁有权利去审判别人呢?每一个人都被诅咒了,只能去审判自己…… 
拯救!拯救!这世界每一条街道上的人们都在呼唤拯救!那个法国人,他把我打成了残废;那个黑人,他把我打成了残废——也许他也在呼唤拯救…… 
他还活着吗?他又是怎样地活着呢?…他会不会瞎了眼睛、丢了胳膊、没了腿?他给我带来痛苦,而别人又会给他带来痛苦…… 
那么是谁给我们所有人都带来痛苦呢?…我们都是一个心灵,一副躯壳。有些人,他们没有看到这一点;有些人,他们忘了这一点。在战争中他们相互折磨,仇恨他们的上司,听从命令去杀人!…所有这些都忘了…他们又在受相互折磨,又在仇恨他们的上司,又在…服从命令,并且又在…杀人。人就是这样…如果他们愿意,他们是能够改变的。但是他们不愿意。他们把精神处以死刑,他们讥讽它,他们玷污了生活,他们把它钉上了十字架……永远都是在重复…… 
多么没有意义呀!在本来可以富有而不需要祈求上天的拯救的时候,他们使自己变得贫穷了…这些盲目的人呐!就好象他们是陷在盲目的旋涡里,几千年来始终如此!没有任何其它的可能。只能如此。就象同样的船,被抛入巨大的旋涡之中,相互碰撞而毁灭…… 
 
[外面传来声音。门被撞开。一群人涌入。在最前面的是马克斯·克纳迟。] 
 
马克斯·克纳迟:你的妻子…从楼上…从楼上…从楼上…跳了下去……不要看…不要看…那太…太可怕了…… 
 
[人们把盖了布单的葛蕾忒的尸体抬了进来。] 
 
亨克曼:(目光凝滞,表情僵硬)让我一个人…让我一个人…让我一个人和我妻子待一会儿……(恳求地)我求你们了。 
 
[所有人走出房间。亨克曼走到屉桌前,拿出一捆细绳。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平静,他把这一捆细绳编成一根粗的绳子。] 
 
亨克曼:她本来是健康的,可以冲破那张网。可我还站在这里…我站在这儿…可笑的大块头……总有人会象我一样站在这时代里。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,偏偏是我呢?……这是没有选择的。这次碰上这人,下次碰上那个。……我们知道什么?…我们从哪里来?…到哪里去?……每一天天堂都会降临,每一晚洪水都会到来。 
 
[幕落]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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